“这里没有别的乐器,我只翻到一个落灰的小铃铛,凑合一下。”

倾奇者叹了口气,终于不想拂了好友们的意,臂弯舒展,踏风起舞。

他握刀时的雷霆之力,在这燃得旺盛的篝火旁,彻底消散于舞姿摇曳的风中。

那是由雷电的世界中最为殊胜的存在倾心创作的造物,他的一举一动都贯彻了永恒的完美。羽织华服下的踏风而舞,连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是精致

而华美的。尊贵的人偶穿着应景的祭礼盛装,为整个踏鞴砂舞了一曲无上的殊贵之舞。

那一舞也成了踏鞴砂最后的繁盛之姿。

在那之后,炉芯异变、丹羽逃亡、桂木引颈……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,于倾奇者而言恍惚得彷如坠入幻梦。

——世间最可怕的噩梦。

他再也没见过那夜为他摇铃奏曲的丹羽,再也没有人像桂木那般搂着他的肩膀灌酒欢笑,连御舆长正的最后一面都见得匆匆忙忙。

一向豪迈威风的幕府大将在短时间内颓然得仿佛换了一个人,他将倾奇者带去无人的角落。

“我知你的身份,也知你身不由己的苦衷,踏鞴砂的事已经牵连太多,能撇干净一人都是好的,”御舆长正最后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我们已经派人去本岛求见了将军,他们马上就会带人赶到,到时候你的身世就瞒不住了——所以在那之前,快走。”

御舆长正是来劝他走的。

倾奇者却反问了一句,“幕府真的会派人来吗?”

御舆长正僵了一下,叹了口气,“……派出去的船队在海啸与雷光中失去联络,如今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们顺利抵达本岛了。”

倾奇者没有说话。

“若是当年的一切从未发生……或许你此刻该叫我一声‘世兄’,我们都能长在和平的年代。”御舆长正将他肩上的手收回,不再看他,“让你先行离开,我也有私心。”

高大的将领看向岛外漫天的雷光:“若幕府救援不及,此间一切真相被埋没,我希望至少有一人,能成为记录者。”

他顿了一会儿,语调恍然,更有些偏执,“御舆之名、鬼族之忠、还有踏鞴砂中这些凡人世世代代的努力……永世不堕。”

彼时的倾奇者不知道御舆长正的身世,也看不懂他执着于洗刷家族污名的执念。

他只想知道一点:“如果幕府来人,一切就会好起来,是吗?”

御舆长正叹了口气:“……至少有了希望。”

倾奇者得到了答案,他转身离开。

从此踏鞴砂少了一名风一般的白衣少年,他乘着一叶小舟,凭借着天生掌控雷电的力量,突破层层风浪与电光,奇迹般地抵达了本岛。

他拿出自己的金羽,要见雷电将军一面。

倾奇者从来没有把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看作“母亲”——他在踏鞴砂看到过真正的人类母子是怎么相处的,他更愿将她称为“创造者”。

虽无母子之情,但在捏着那枚金羽求见的时候,他仍是抱有一丝希望的。

他不在乎自己为什么被弃置别馆,也不在意自己从未真正得见一面“亲人”,他只想看在这枚信物的份上,能给踏鞴砂的朋友们求得一份“希望”。

但那时的他低估了“稻光无情”这句话。

他最终没能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,但雷神的眷属迎接了他。

那只狐狸承诺会立刻派人驰援,但倾奇者坚持要与救援一起回去。

“调令并非一朝一夕,”狐狸摇了摇头,“但你大可放心,你也知道这枚金羽的重要性,有了它,救援一定会来。”

“长正大人也是这么说的。”倾奇者面无表情地抬起头。

狐狸愣了愣:“……长正?御舆家的那小鬼?”

倾奇者没有回答,只是自顾自重复道,“长正大人也是这么说的,‘救援一定会来’。”

但他们在踏鞴砂等了一日又一日,一月又一月,等到丹羽失踪,等到桂木引颈,等到那些无辜的普通人被炉芯中溢出的黑气侵蚀,于痛苦中死去。

倾奇者不再看狐狸一眼,转身就走。

“等等,你……”

他一路闯

出天守阁,稻光在他的掌间第一次展现出真正的力量,他夺过幕府军的佩刀,斩出一条赶回踏鞴砂的血路。

但他回去时一切已晚,迎接他的人只剩枫丹来的埃舍尔。

他递给倾奇者一枚充斥着不详之气的心脏,“这是长正大人的旨意,他不忍亲自来见你。”

“一颗你渴求已久的心脏,换你以特殊之躯进入炉芯,强行关停开关,”埃舍尔勾了勾唇,轻笑一声,“很划算的买卖,不是吗?”

倾奇者看着他,问了一句:“谁的主意?”

“御舆长正。”埃舍尔眉目不动。

“我不信。”倾奇者断然道。

埃舍尔的目中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——似乎在不敢置信,不敢置信这人偶般木讷的倾奇者,居然会说出“我不信”这样带有强烈情绪的话。

他眸中一动,缓缓开口,“为什么不信?你是他的好友不假,但桂木也是他的好友,丹羽也是他的好友——看看他们两位的下场,桂木被那柄‘踏鞴砂长正’以血封喉,丹羽顶着叛徒的名号流落世间……你觉得,你比他们两个如何?”

丹羽和桂木,显然是御舆长正眼中比倾奇者这个外来人更亲厚的存在。

“御舆长正承袭御舆之名,毕生所求不过洗刷母亲御舆千代叛逃的污名,重振鬼族荣光——和他毕生的信念相比,朋友太微不足道了。”

倾奇者还是不愿意相信,但他却寻不到说辞反驳。

他知道御舆长正的执念。

“其实如果你不回踏鞴砂的话,御舆长正便也放你离开了……但很不幸,你回来了。”埃舍尔似乎轻叹一声。

倾奇者不再关心御舆长正的事,他看着埃舍尔手中的心脏,“这是谁的心脏?”

埃舍尔笑道:“重要么?反正不会是御舆长正自己的,对你来说没有两样。”

倾奇者有些奇怪:“就算是他的心脏,对我来说会特殊吗?”

埃舍尔侧目:“……我以为,你会更想要他的心脏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被背叛的愤怒,被利用的仇恨……以人类的角度来讲,你应该恨他,恨不得挖心掏肺。”

倾奇者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:“……恨……?”

“看来你还不明白什么是恨。”埃舍尔似乎笑的更开心了,“不过没关系,你很快就会明白了。”

埃舍尔口中的“很快”,确实很快地到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