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拿了星图过来,坐在床头,一面陪着檀弓,一面重新开始蘸朱砂涂黄纸解爻,口中絮语道:“天雷无妄,火雷噬嗑…明夷位……”
忽听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,卫璇睁眼一看,居然是檀弓拿了慕容紫英塞给自己的半坛子酒,在那自斟自饮呢。卫璇一惊,但又不能分神,此时拦不住他,只能递了一个眼色,终究拿他没办法。
檀弓侧卧在床上,一只手撑头,一只手托杯饮酒,醉里两眉长皱,西风独自凉,他转动酒杯道:“此非佳酿。”
卫璇实在被他这一行惊着了,一心二用地说:“不佳在哪?”
檀弓垂着头说:“翌日当取秋露之白,酿于极北寒潭,储以太清红云之中,凝龙脑雕桃华投之,玉泉交流。其和者曰金盘露,其劲者曰椒花雨,其香美甘馨旷古未睹,世间所绝,千年醇不败,万年醉不醒。”
说着,檀弓将卫璇颊间的荷花酒浮一指抹去,示意卫璇:“此酒蚁多质浮,不可大进。”
被他一指抹得心意大乱,九宫八卦立刻散乱难收。卫璇忙一手把他酒坛子撤了,指点地下狼藉到:“古人说:一碗喉吻润;二碗破孤闷;三碗搜枯肠;四碗发轻汗,平生不尽事,尽向毛孔散。你这酒狂的模样,心里得是有天大的不平么?”
檀弓闭目点头,这消颓的神色看得卫璇心里一沉:“你可少喝点。”
卫璇一手又赶紧收拢卦位,解到一半中止了,重启时要难上千重万重,故而他今日非解完不可。
雁阵惊寒,梧桐缺月,檀弓低着头说:“不可。”
等到卫璇两手演卦,腾不出空来时候,檀弓就将手绕了过去,这回取来两枚空盏,替卫璇也斟了一盏,推给他,卫璇自然不受。
檀弓自饮了一盏,然后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卫璇。
卫璇被他看得满心燥热,酒劲虽早压下去了,这会却都涌上心头,微笑说:“你别闹我,这会忙的是正经事。明日醉个不知东方既白,我也奉陪到底。”
忽得见室内一昏,再看不着卦象,竟是檀弓拿手遮了烛火,说:“晦可休也。”
正到泽山咸卦像,堪堪能看出其中玄妙来,这一瞎闹,卫璇简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,提起朱笔,在檀弓袖上画了一朵桃花,笑道:“好啊,不添香就罢了,竟还添乱。”
他自燃了一根红烛,只能哄着檀弓说:“就一时可好,再等我一个时辰便好。”
又怕他不耐,卫璇便推了几本经给他看,其中有一本《列海诸仙传》。
檀弓随意翻翻,见到写自己的一页时,品论道:“胡为乎此不经之谈。”
卫璇见他将那“澹默少言,不妄交游,严心正性,尽得道妙”十六字大笔一划,自添了一句“独秉异操,放诞任气,甘酒嗜音”,行楷圆转,笔道流畅,但其勾笔处明亮而尖锐。
檀弓忽觉字迹不堪,便撕去这页,径自烧了。又翻了一本诗簿子,缓缓念道:“劝君莫作独醒人,烂醉花间应有数。”
卫璇笑笑,带着他翻了前几页,读道:“落花风雨更伤春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”这一看不要紧,正巧看见了自己先前不久朱笔批的一行“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,身似浮云,心如飞絮,气若游丝…”忙急急阖书不给檀弓看了。
檀弓的手一握,再一松,便显出了那枚银红十道盘长结,道:“同心结不成,翻就相思结。”
他几截如寒山白玉的手指在烛火前晃晃,退而复进,进则退之,忽然语道:“相思之事,譬如痴蛾之赴烛也。”
卫璇见了盘长结,脸色都僵了,深怕这一醉,又牵动出他什么愁肠来,人人都说酒来消愁,他倒作了引恨由,要不要陪他作饮?正是悬而未决时,唇角却是一凉。
檀弓将酒樽递到了他嘴边,一手倾倒酒盏,喂给卫璇,一面随着那渐渐抬高的金樽,软绵绵地又倒在了他的怀里。
朱笔从指尖滑落,滚下画案,卫璇浑身震然僵住,动都不动,忘了张嘴,酒顺着脖颈滑下,沾湿前襟。檀弓扬手一摔,掷空杯于星图之上,嗓子有些沙哑,飘出一声浮浮轻笑:“功成何所益。”
卦象哗然四散,飘出窗外,中天无片云,直奔白杨苦月边。
不知过了多久,卫璇讲话声也是沙沙,慢慢把檀弓扶起,不轻不重地打了他手背一下:“…你这不知事的性子,从今可改了去吧。”
檀弓浑身醉暖之后,一室生香,卫璇看他这时虽仍是端严雅正,亭亭净植,但却又蔓又枝,刚刚坐正,就欲倒在地上,伸手一扶,他就伏在自己颈窝之间。
卫璇长叹了一声,只能由他靠着,两手僵僵,不知放哪,檀弓偎,他却不敢抱。头一回见了他笑,但不知为何,不惊不喜,心头肉却像被揪了一下。
檀弓一手收紧,再一次握灭红烛。室内不见五指,檀弓倚靠埋首道:“卫璇,马滑露浓,不如休去…”
良久,卫璇低叹,将星图拂落,把金樽擎起,仰头喝干,一杯卮尽,又斟一杯,檀弓按住他说:“品酒若挥弦,快则少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