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穿着米色围裙在厨房忙碌,宽松的家居服难掩背景清瘦和腰肢纤细;低头熟练地将菜切好下锅,油溅到手背,也只平静地用厨房纸擦去。
时而会转过身看他,紧张又带着期许地问∶“味道还可以吗。”
“嗯,好吃。”
比起美味,祁夏璟其实更倾向于用“熟悉”形容————这是他第一次发现,原来味觉也会有记忆。
再一起时,他无心提过黎冬做的菜好吃,自此她每次周末回家,都会给他准备六道菜,直到高考结束,从无例外。
祁夏璟每每回想,都只觉得当时自私又粗心,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从没想过,如果黎冬把给他做饭的时间用来睡觉,高考前还会不会总流鼻血。
黎冬表现的太风轻云淡,每回都解释是顺便盛给他一份,却没解释过,为什么每道菜都恰好是他喜欢的。
她总是这样,无论是面对祁夏璟再无理的要求,还是来自原生家庭的困苦,都未曾有过一句抱怨。
祁夏璟放下筷子起身,走到不算宽敞的灶台旁,沉声道“有我能帮忙的吗”
他对厨艺一窍不通,即便在a国求学最窘迫的几年也是用面包对付,宁可得胃病也懒得进厨房。
但祁夏璟此刻觉得,不能留黎冬一个人在厨房。
做饭是她提出的好意,却不该是她应当的责任。
黎冬习惯了独自忙碌,转身就见祁夏璟大山似的挡在眼前,身体由于惯性保持前倾,险些头撞在他胸膛。
男人身上散发着压迫感极强的雄性荷尔蒙,总让她心绪慌乱,眼神无处可放。
她慌乱端起一盘荤菜,递过去“麻烦你了。”
“没事,”祁夏璟接过新出锅的辣椒炒肉,端详碗里的青椒几秒,缓缓皱眉,“这是给我吃的吗”
被冷落的罐头这时蹭的竖起耳朵,兴奋地冲过来,仰头狗叫一声。
“闭嘴,”祁夏璟低头,面无表情道“也不是给你吃的。”
“你可以吃,这个辣椒是偏甜的,”黎冬说完见祁夏璟仍旧蹙眉,贴心解释道,“我说的是你,不是狗。”
黎冬本以为,祁夏璟是着急吃饭才来厨房,可菜都端上桌,不论她去盛汤或拿餐具,男人都要跟着,漫步目的却寸步不离。
罐头以为两人在玩游戏,傻呵呵地跟在祁夏璟身后。
添饭时,黎冬忍不住回头,抬眼看半臂距离外的祁夏璟∶“你还想吃什么吗?”
“没有,”祁夏璟闻言轻轻挑眉,语气懒淡,眼里却没有玩笑之意,“只是觉得分明是两个人吃饭,却留你一个人忙。”
“对你不太公平。”
印象中,祁夏璟用天之骄子形容最为合适,从小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少年,总是张扬而恣意任性的,永远卯足劲地直奔向预定目标。
从不沿途停留,也从未回头看过携手同行的伙伴,是否还有能力跟上。
十年前,她是那个体力不支而最终掉队的人。
而十年后,祁夏璟却会花心思在这种小事上,设身处地地为她思考。
黎冬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。
心怀各事的两人沉默着面对面吃饭,只有得到罐头在欢快地埋头吃罐头,尾巴晃得人眼晕。
祁夏璟右手受伤,只能左手用勺吃饭;黎冬看他夹不起菜,就用公筷把菜夹进他碗里,一顿饭吃的十分缓慢。
晚饭吃到一半,黎冬接到母亲来电。
得知她才刚吃上饭,周红艳就又忍不住唠叨∶"三餐不规律对胃不好,冬冬啊,工作别太拼命了,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,舒舒服服当家庭主妇不好吗”
黎冬夹菜的手顿住,开始后悔接起这通电话,而不是仅仅调低音量——现在临场离开,只会让场面更尴尬。
眨眼的犹豫功夫,对面的父亲已经吼出声∶"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催她!你看上次找的那个把你女儿当人吗我养她到这么大,不是为了让她当别人家的生育机器”
“你突然发什么疯!黎明强你说的轻巧,女儿从小到大,你才管过她几件事?”
每谈到婚姻大事,相伴三十余年的夫妇总能吵得不可开交,用最尖锐的话互相伤害∶"哦你怎么没管,你高三那年不是还扇了你女儿一巴掌————”
“周红艳!”
黎冬蹭地从座位起身“妈”
”抱歉,我有点事,”黎冬慌乱中将手机静音,低头不敢和祁夏璟对视,“你吃完把碗放在这里就好。”
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,逃兵一般将房门紧紧关闭。
在医院也是,回到家也是,为什么他总能撞见她最狼狈的模样。
黎冬将手机丢在一边,疲惫不堪地靠着门板慢慢跌坐在地,能隐约听见门外有瓷碗碰撞的清脆声。
也不知道祁夏璟单只左手要怎么吃饭。
电话里,两人还在为父亲唯一一次动手打她吵架争吵不休,不开免提都吵的刺耳。
平心而论,黎冬其实一直能理解黎明强的愤怒。
当时是高三最近紧张的冲刺阶段,而她和祁夏璟被偷拍的照片却被贴在学校公告栏。
学校对高三优等生谈恋爱,向来秉承着“只要不影响成绩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”的处理方针,对高调谈恋爱的祁夏璟更是如此。
可照片事件带来巨大轰动,两人在顶楼自习室的偷拍照被各班争相传阅;事情性质变得恶劣,校方不可能再视而不见。
解决的办法,就是请双方家长和黎冬一个人去办公室面谈。
两位母亲先是在办公室对峙,直到矜贵的女人从手包里拿出一叠清单,上面举例了祁夏璟给黎冬买过的所有东西。
人的大脑大概生来就能自我保护,后半段的记忆变得模糊,黎冬只记得送走母亲后,她跟矜贵女人在车上有过仅仅十分钟的交谈,结束后照常上课,晚自习后再赶往医院照看父亲。
那晚难得父母都在,病房里死寂一片。
黎冬被勒令跪在父亲病床前,完整听他再念一次下午才见过的清单列表。
从水杯发卡到围巾,上面每一项物品的价格,都远超过她全家一个月的收入。
黎冬听见病床上的父亲咬牙切齿地问她“我花钱养你到这么大、辛辛苦苦送你去学校,就是让你做这些勾当的"
勾当。
父亲原来是这样看待她和祁夏璟的关系。
黎冬其实有想过解释,她想说那条六位数的围巾是她送手织围巾的回礼,想说她真的不认识巴宝莉这个品牌,张嘴的瞬间就迎面而来一个巴掌。
父亲面对病魔折磨一声不吭,那晚却忍不住哽咽,字字泣血∶“黎冬,女孩子要懂得自爱。”
对从未接触过社会、还差半年成年的孩子来说,自爱这个词,分量实在太重了。
黎冬被打的哑口无言,被通知不许再来医院也只顺从地点头,麻木不仁的表情里,眼神空洞。
那晚脸上火辣辣的刺痛,直到十年后依旧刻骨铭心;黎冬还记得她从医院出来,第一反应是给祁夏璟发消息,说自己今晚不会返校。
因为她知道,如果祁夏璟看不到这条消息,就一定会在校门外等她,直到天亮。
凌晨三点,她在学校附近的街道路灯坐下温书,却怎么都看不进去,最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,想要查自爱的意思。
两人合照的锁屏亮起,提示跳出祁夏璟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。
祁夏璟阿黎你几点回来,我好想你。
祁夏璟明天早上我坐最早一班车,来医院接你好不好
视线模糊,黎冬忍下泪意转身,回头就能见到学校铁栏里的宿舍里,左边那栋的六层最靠里,祁夏璟就睡在靠墙的上铺。
”我已经回学校了,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,”她指尖颤抖地回复,大颗泪滴掉最终还是落在屏幕上,
“祁夏璟,我也好想你。”
"…"……
嘟声忙音打断思绪,黎冬从双膝中抬头,发现父母那边已经挂断电话,门外也不再传来任何声音。
祁夏璟应该是离开了。
黎冬解脱地抬头看向天花板,不知怎的,忽地觉得这个动作十分熟悉。
再也不用去医院后,她开始莫名其妙的失眠,凌晨偷偷爬起来去公用卫生间复习时,偶尔会流鼻血。
她不敢开水龙头,就只能微扬着脑袋,在盯着天花板等血止的时间里,企图偷得片刻解脱。
门外传来熟悉的挠门声。
开门看见罐头扑进她怀抱的那一刻,黎冬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错愕。
似乎能察觉到她的低落,八十斤的金毛比平日更热情,疯狂抬起前爪要黎冬抱抱,湿热的舌头不断去舔她的脸,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嘤嘤声。
黎冬笨拙地回应,几次险些被罐头推倒在地,终于轻笑出声。
最后她混身狗毛地从卧室走向餐厅,发现餐桌上的饭菜都用保鲜膜包好,料理台上的锅碗瓢盆被清洗干净、整齐归置原位。
桌上只剩下她的碗筷。
黎冬表情怔怔走上前坐下,犹豫几秒,抬手掌心抚上陶瓷碗温热的侧壁,又试了试手边的莲藕汤和其他菜品,无一不是热的。
祁夏璟离开前,还特意替她热过饭菜.
桌面手机震动,黎冬点亮锁屏,看见提示跳出尾号1222的未备注号码,刚发来两条消息。
∶罐头一定要留下来陪你,嫌麻烦的话,把他丢在阳台上就可以。
黎冬犹豫片刻,打字∶为什么要洗碗?你的伤口不能沾水。
对面秒回因为无聊。带了手套没沾水。
罐头见黎冬迟迟不动,又着急地用脑袋拱她的手;黎冬轻轻抚摸他的脑袋,手指点进发件人界面,新添加联系人。
填写名称时,她下意识先输入祁副高,撤回后又改成祁夏璟副高,最后犹豫片刻,删除末尾的二字称谓。
不再是尾号1222的未备注,也不是医院里的副教授,是也仅仅只是祁夏璟。
确认保存时,手机再次轻震,黎冬推出编辑页面,看见祁夏璟十秒前的最新回复∶
祁夏璟明早吃包子吗遛狗时候顺路去买。
第二日清晨,祁夏璟准时敲响黎冬家门。
刚好是她晨跑的时间,黎冬换好运动服出门,身后跟着在她卧室敞着肚皮睡了一整晚的罐头。
习惯早起的女人和金毛神采奕奕,唯独一身纯黑的男人面无表情,双手插兜跟在最后,帽檐低压遮住眉眼,浑身写着“我有起床气别惹我”。
不同于平日出门就撒欢,罐头今早异常乖巧,一步三停顿地频频回头,看祁夏璟走得慢就跑回去,跳起来轻舔他受伤的右手指尖。
祁夏璟敷衍地乱揉狗头,停顿片刻,无情补充道“与其撒娇,你不如平时少气我。”
"…"……
五秒钟后,两人喜提一只伤心欲绝的八十斤金毛。
黎冬大腿被狗爪牢牢扒住走不动路,无奈想劝祁夏璟表达再温和点,回眸就见男人帽檐下勾起的唇角,带着点顽劣却温柔的笑意。
结束运动后,两人一狗来到体育公园出口处的空旷绿坪,看见有年迈的白发老妇人推着自行车,车后座的保温箱里是售卖的包子豆浆。
不少年轻上班族早晨起不来,又不想空腹抗过一上午,经过时会在这里买包子豆浆。
黎冬有时下班经过,看还差几个没卖出去就会顺路带走,好让老人早点收摊。
不同往日,平常都是夫妻俩共同负责,丈夫打包妻子收钱,今天只有银发妻子一人,卖的包子数量也只有平时十分之一。
寒秋多病,买东西时黎冬忍不住询问“阿婆,怎么没见到您先生”
老婆婆身形佝偻,年纪大了耳朵不好,于是黎冬凑近些半弯着腰,提高音量又问了一次。
"你问我老头啊"老婆婆很喜欢黎冬,满布皱纹的脸上堆起笑容,大声回复道,
“老头前两天把腿摔啦,搁医院里躺着呢。”
她看向自行车后座,笑呵呵道∶“这不,等我卖完这点就去照顾他。”
人上了年纪,路边摔跤都可能致命,黎冬听婆婆说情况并不严重后松了口气,打算多买两个,好让老人早些收摊。
”剩下的,都包起来吧。”